万劫谷一役的余威,如惊雷般滚过天下九州——
十万宋军降卒解甲归营,如山的军械粮草堆得比营外土坡还高。
伤兵的呻吟、降兵的惶惑、将领的吆喝,与清点账簿的算盘声交织成战后的喧嚣。
好在萧峰麾下文武,文臣如萧何再世,武将似韩信重生。
收编、清点、安抚、整饬,千头万绪的杂事自有人擘画料理。
无需他这位大辽皇帝事必躬亲,只需坐镇中军,静候庆功宴的启幕。
是夜,辽军大营最核心的腹地,那顶象征帝王威仪的中军金顶大帐,正吞吐着令人心折的光华。
帐顶以鎏金铜钉铆合,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贵气。
帐幔是西域进贡的绯红云锦,边缘绣着缠枝莲纹。
被夜风掀起时,露出内里亮如白昼的光景——
数十根碗口粗的精铜烛台立在帐周,碗中牛油巨烛烧得正旺。
火焰窜起半尺高,噼啪作响,将烛台上雕刻的游龙纹饰映得活灵活现。
金红的光浪一波波漫开,把整个大帐浸成了金碧辉煌的琉璃世界。
帐内暖意如春,与帐外的朔风酷寒判若两个天地。
地面铺着三层叠压的西域羊绒地毯,毛色油亮,织着波斯的缠枝葡萄纹。
踩上去软得像踩在云端,连脚步声都被吞得干干净净。
空气中的气味更是复杂又勾人:先是辽地马奶酒的烈香,带着草原的凛冽。
接着是宋地江南黄酒的醇香,裹着水乡的温润。
再往下,是烤全羊、烤全牛的焦香,油脂顺着酥脆的外皮往下淌。
滴在铁板上滋滋作响,混着辽东老参炖雪鸡的药香、南海龙虾鲍鱼的海腥气。
还有女子们身上淡淡的茉莉、兰芷脂粉香,层层叠叠,缠在鼻尖,勾得人腹中馋虫直叫。
宴会的主角,自始至终只有一个——
高居上首檀木主位的萧峰。
他已换下那身染透了鲜血、连白袍底色都看不清的战衣。
换上了一袭玄色织金常服,衣料是蜀地贡锦,摸上去如绸缎般顺滑。
胸前用赤金线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,龙鳞细密。
龙睛用赤珊瑚缀成,随着他抬手的动作,龙身仿佛在光影里游动。
他坐姿挺拔,如青松立崖,宽肩窄腰的身形把常服撑得愈发英武。
连番大战未在他脸上刻下半分疲惫,反倒是面色红润。
下颌的胡茬刮得干净,露出线条分明的下巴。
眼神明亮如寒星,扫过帐内时沉静如水。
偶尔与身侧人对视,又添几分温和,鼻间气息悠长。
浑身上下透着一股“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”的帝王气度。
深不可测,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。
萧峰左手边,是地位最尊崇的皇后阿朱与父亲萧远山。
阿朱今日着一身正红色凤袍,领口、袖口、裙摆皆用金线绣着凤凰衔枝纹样。
头上插着一支赤金点翠凤钗,凤口衔着一颗东珠。
走动时东珠轻轻摇晃,映得她脸颊愈发莹白。
她端坐椅上,姿态雍容华贵,眉宇间没有半分骄矜。
只有母仪天下的温柔——看萧峰时,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心疼。
心疼他连日征战不休,又混着掩不住的自豪。
自豪他次次战无不胜,偶尔伸手替萧峰拨掉落在衣襟上的酒渍。
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。
萧远山坐在阿朱身侧,身上盖着一件玄狐裘披风。
虽因旧日伤势未愈,脸色仍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。
但精神却亢奋得像个少年。
他今日喝了不少酒,老脸被酒气熏得通红,连耳尖都泛着热。
原本微驼的腰杆挺得笔直,双手放在膝上。
接受着帐内文武百官投来的敬重目光。
那目光里有敬畏,有艳羡,有讨好,每一道都像暖流淌过心口。
他心里门儿清,这敬重从不是冲他萧远山来的。
全是因为他身边这个了不起的儿子。
是儿子给了他这份失而复得的无上荣光!
他看萧峰时,眼神亮得惊人,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。
连皱纹里都塞满了笑意。
萧峰右手下首,一溜儿坐着环肥燕瘦、各有风姿的绝色女子。
像一串珍珠般耀眼。
贵妃李青萝身着一身月白色绣玉兰花的长裙。
裙摆拖在地毯上,绣鞋是淡粉色的,鞋尖缀着一颗小珍珠。
她手上戴着一对羊脂玉手镯,举手投足间带着江南女子的温婉。
看萧峰的眼神柔得像水。
赵福金则是一身宋廷风格的褙子,天青色的面料。
领口绣着缠枝牡丹,头上梳着双环髻,插着两支银镀金嵌宝簪。
她是宋室公主,却无半分娇气。
看萧峰时目光炽热,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。
又藏着几分江湖儿女的直白。
秦红棉穿得素净些,一身浅碧色劲装。
腰间系着一条黑色腰带,上面挂着一柄小巧的匕首——
那是她年轻时行走江湖的旧物。
虽如今身居后宫,却仍改不了几分侠女气。
她看萧峰时,眼神里有崇拜,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依赖。
甘宝宝则是一身藕荷色衣裙,袖口绣着小小的莲花。
手上端着一杯葡萄美酒,偶尔抿一口。
看萧峰的目光温婉依恋,像妻子看丈夫般自然。
木婉清坐在甘宝宝身边,脸上没施多少粉黛,却难掩绝色。
她穿着一身水绿色衣裙,手指偶尔会轻轻绞着裙摆。
看萧峰时眼神里带着几分羞涩。
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,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。
钟灵最是活泼,一身鹅黄色衣裙,头上扎着两个小辫子。
辫子上系着红色丝带,她不怎么喝酒。
反而偷偷拿了一颗葡萄放在嘴里。
看萧峰时眼神灵动,像只好奇的小鹿,满是孺慕与爱慕。
再往下,便是天山童姥与李秋水。
天山童姥虽身形娇小,却穿着一身玄色锦袍。
领口绣着天山雪莲纹样,坐姿挺拔如松。
虽年事已高,却自有一股宗师气度。
眼神锐利,扫过帐内时带着几分傲然。
唯有看萧峰时,才会收敛几分锋芒,心中爱慕非常。
李秋水则身着一身紫色纱裙,裙摆上绣着漫天星辰。
她肌肤依旧白皙,脸上施着精致的妆容。
眼角虽有细纹,却更添风韵。
她端着酒杯,姿态优雅。
看萧峰时眼神复杂,有欣赏,也有几分暗藏的爱慕。
段乔伤势已好了大半,今日也得以位列末席。
他穿着一身青色儒衫,坐在角落。
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酒杯,指节都有些发白。
看萧峰的眼神里满是激动与崇敬——
那是徒弟对师傅的孺慕,更是臣民对帝王的忠诚。
他不敢大声说话,只敢偷偷看着主位上的身影。
嘴角止不住地微笑。
帐中央的空地上,热闹得像另一个战场。
从宋军俘虏中挑选出的乐师们,正卖力地演奏着雄壮的军乐。
鼓手光着膀子,手臂上的肌肉鼓鼓囊囊。
一槌下去,牛皮大鼓发出“咚咚”的闷响,震得人心脏都跟着跳。
号角手憋红了脸,吹着辽地特有的长号。
声音高亢嘹亮,像草原上的雄鹰在鸣叫。
还有琵琶手、笛手,指尖翻飞。
奏出的曲调时而激昂,时而悠扬。
把宴会的气氛烘托得愈发热烈。
乐师旁边,两个精悍的武士正在表演角抵摔跤。
他们都是辽军中挑选出的勇士,身材高大,肌肉贲张。
上身赤着,古铜色的皮肤上渗着汗珠。
在烛火下泛着油光。
两人双手抓住对方的腰带,脚下步伐灵活。
时而推,时而拉,时而扭打在一起。
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湿痕。
周围的将领们看得兴起,时不时拍着桌子叫好。
有的甚至站起来大喊“左勾他!”“绊他腿!”
声音粗哑,却满是热血。
一张张矮几在帐内排开,上面摆满了珍馐美馔。
极尽奢华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
最显眼的是烤全羊和烤全牛。
羊是草原上的羯羊,牛是辽东的黄牛。
烤得金黄流油,外皮酥脆得一碰就掉渣。
油脂顺着骨头缝往下淌,滴在
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,香气扑鼻而来。
勾得人食指大动。
旁边是一锅辽东老参炖雪鸡。
砂锅是官窑烧制的,锅盖掀开着,热气袅袅升起。
里面的老参足有手臂粗,雪鸡肉炖得软烂。
汤面上浮着一层金黄的油花。
药香与肉香混合在一起,闻着就让人觉得浑身暖和。
南海运来的龙虾和鲍鱼被摆在一个白瓷盘里。
龙虾足有一尺长,外壳鲜红发亮。
上面淋着一层蒜蓉酱汁。
鲍鱼则被切成薄片,摆成一朵花的形状。
旁边放着一小碟蘸料。
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山珍野味。
熊掌、鹿筋、野兔肉,被烹饪成不同的菜肴。
有的红烧,有的清蒸,有的油炸。
琳琅满目地摆在矮几上。
瓜果也堆成了小山。
葡萄是西域的马奶葡萄,颗粒饱满,紫得发亮。
西瓜是来自西夏的沙瓤瓜,切开后红瓤黑籽。
上面还沾着水珠。
还有蜜饯、干果,用玉盘装着。
放在矮几角落,供人随时取用。
美酒更是如同流水般不停地呈上。
侍女们端着托盘,上面放着各种酒杯。
辽地的青铜海碗、宋地的青瓷酒杯、西域的琉璃盏。
马奶酒装在皮囊里,倒出来时泛着乳白色的光泽。
烈得像火。
江南黄酒装在陶罐里,开封时酒香四溢。
醇得像蜜。
西域的葡萄美酒装在琉璃盏里。
酒液是深紫色的,在烛火下泛着宝石般的光泽。
文武百官们举杯畅饮,酒液洒在地毯上。
溅在衣襟上,没人在意,只觉得痛快。
原本,萧峰并未打算让康敏出席这场核心庆功宴。
她身份尴尬,既非后妃,也非功臣。
不过是段乔带来的随行之人。
但今日萧远山喝得兴起,酒酣耳热之际。
忽然想起这几日康敏对他的照料。
他伤口疼时,是康敏端来温好的汤药。
他夜里咳嗽,是康敏悄悄送来暖炉。
端茶送水,捶背揉肩,样样都做得周到细致。
让他这个常年孤寂的老人感受到了几分暖意。
于是他放下酒杯,对萧峰说道。
“峰儿,康敏这女子这几日倒也尽心。”
“端茶送水,甚是周到。今日庆功,让她也进来沾沾喜气吧。”
“不算逾矩。”
萧峰闻言,抬眼看了看父亲。
父亲脸上带着几分酒意,眼神却很认真。
又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段乔。
段乔不敢出声,只偷偷抬眼。
眼神里带着几分隐晦的期盼。
他揣着康敏的心思,也盼着能给她多些靠近陛下的机会。
萧峰略一沉吟,淡淡点头。
“既如此,便让她做个侍女领班。”
“带着人负责上酒菜吧,莫要靠近主位。”
于是,康敏得以换上一身比普通侍女稍显华丽的衣裙。
淡粉色的面料,裙摆绣着细碎的小梅花。
领口缀着一圈白色的珍珠边。
头发上也插了一支小小的银簪。
她站在帐门旁,指挥着一队容貌姣好的侍女。
每人端着一个托盘,托盘里放着美酒佳肴。
她低眉顺目,姿态恭敬,动作却麻利得很。
像穿花蝴蝶般穿梭在各张矮几之间。
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