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露殿内,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。
李世民端坐于御座之上,面沉如水,看不出喜怒。下方,文武重臣分列两侧,房玄龄、杜如晦垂首不语,而李靖、秦琼、尉迟恭这些沙场宿将,则个个面色铁青,眼神里像是能喷出火来。
一本奏章,被狠狠地摔在殿中。那是魏王李泰联合御史台和宗室,弹劾太子李承乾的奏章。
罪名很明确:以先贤霍去病的赫赫战功为蓝本,编成市井评书,于茶楼酒肆中供优伶说笑,此为“轻慢先贤”;将金戈铁马的沙场血战,化作引车卖浆者流的口中谈资,此为“亵渎英灵”。
这罪名,字字诛心。
对于李靖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军人而言,英雄的荣光,是他们心中不可触碰的圣域。他们可以容忍太子胡闹,可以容忍他搞什么麻将,甚至可以容忍他当众说出“作诗掉头发”之类的混账话。
但他们不能容忍,有人拿军人的荣耀和牺牲,去当作廉价的消遣!
当李承乾和长孙无忌一前一后走进大殿时,立刻就感受到了这股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怒火。
长孙无忌两腿发软,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。他知道,这次玩脱了。
而李承乾,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……期待。
他扫了一眼那些愤怒的将帅,心中暗道:对,就是这个眼神!再愤怒一点!最好现在尉迟恭那个黑炭头就冲上来,给自己一拳,然后父皇顺势就把自己废了,完美!
“逆子!你可知罪?!”李世民的声音,如同腊月的寒风,冰冷刺骨。
李承乾“扑通”一声跪下,动作之干脆,态度之诚恳,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。
他低着头,用一种带着哭腔,却又努力压抑着“喜悦”的声音回道:“儿臣……儿臣知罪!儿臣不该将霍骠骑的英雄事迹,编成评书,让……让那些俗人传讲。儿臣……亵渎了先贤,玷污了军魂,罪该万死!请父皇……废黜儿臣的太子之位,以儆效尤!”
说完,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,姿态低到了尘埃里。
大殿里,一片寂静。
所有人都被他这番干脆利落的“认罪”给搞懵了。剧本不应该是这样写的啊?他不应该狡辩几句,或者推卸责任吗?怎么上来就直接求废了?
李世民也被噎得不轻。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训斥之言,此刻全堵在了喉咙里,上不来,也下不去。他看着跪在地上,肩膀微微耸动,看似悲痛欲绝,实则……怎么看怎么像在偷着乐的儿子,一股邪火直冲脑门。
“哼!说得轻巧!”一旁的尉迟恭终于没忍住,瓮声瓮气地开口了,“太子殿下,俺老黑是个粗人,不懂什么大道理。俺就想问问,在您心里,我们这些当兵的,浴血沙场,九死一生,换来的功名,就是给那些说书先生,在茶馆里换几声叫好,几文赏钱的玩意儿吗?”
这话一出,李靖、秦琼等人的眼神,愈发锐利。
这才是问题的核心!
李承乾抬起头,脸上第一次没有了那种玩世不恭的懒散。他看着尉迟恭,又扫过李靖、秦琼那一张张写满愤怒和失望的脸,心中那根为了“躺平”而刻意麻痹的神经,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。
他想过用各种方式激怒他们,但当他真的看到这些传说中的英雄,因为自己一个无心之举(虽然目的是为了被废)而流露出那种被冒犯、被轻视的受伤神情时,他忽然觉得……有点不爽。
一种莫名的,发自内心的不爽。
他本来准备好的,一套“儿臣糊涂,儿臣该死”的台词,到了嘴边,忽然就变了味。
“鄂国公,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,“你说的,不对。”
“哦?”尉迟恭眼睛一瞪,“俺哪里说的不对?”
“你说,我是拿将士们的功勋,去换几声叫好,几文赏钱。”李承乾慢慢地站了起来,直视着殿内所有的将帅,“那我现在问你们,霍去病封狼居胥,千古传颂。可除了他,当年跟随他一起出征,战死在漠北的数万将士,他们的名字,谁还记得?”
大殿里,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“我再问你们,”李承乾的声音提高了几分,“武德年间,我大唐立国之初,为了抵御突厥,守卫边疆,牺牲了多少将士?他们的事迹,除了兵部的卷宗上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,还有谁知道?长安城里歌舞升平的百姓,知道吗?曲江池畔吟诗作对的才子,知道吗?”
他一步步向前,目光如炬,逼视着每一个人。
“他们不知道!在他们眼里,将士们守卫边疆,是天经地义!打了胜仗,功劳是将军的,是陛下的!打了败仗,就是你们无能!至于那些战死的普通士兵,他们不过是一个个无足轻重的数字!”
“你们流血,你们牺牲,可除了这一身伤疤,除了朝廷的抚恤,你们得到了什么?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吗?百姓们发自内心的,将你们奉为英雄吗?”
李承乾的声音,如同重锤,一记一记,狠狠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。
李靖、秦琼这些人的呼吸,开始变得粗重。他们想反驳,却发现,太子说的每一个字,都是血淋淋的现实。
“我为什么要把霍去病的故事,编成评书,让全天下的百姓去听?我就是要告诉他们!”李承乾的声音,已经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怒吼,“告诉他们,英雄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!告诉他们,如今的太平盛世,是无数个像霍去病一样的将士,用命换来的!”
“我就是要让那些茶馆里的百姓,酒楼里的商贾,田间地头的农夫,都知道!知道长城之外,有我们大唐的军队在流血!知道犯我大唐者,虽远必诛,不是一句空话,而是无数将士前仆后继的信念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