桌子是木质的,表面布满划痕与烧痕,似乎很久没人打理。空气中弥漫着尘灰与冷却咖啡的味道。
角落挂着一块手写菜单的黑板,不知是何年何月遗留下的,连最上面的字母都被尘埃模糊了轮廓。
身穿兜帽斗篷的少女,悄然坐在靠近吧台的位置。她的存在感意外地与环境融为一体,几乎令人忽略。
顺便一提,地下都市中大多数市民都习惯戴上兜帽。
这并非出于美学,而是因为这里天气变化频繁,时不时会刮起携带沙粒的风。
若是吸入其中混杂的孢子,严重时甚至会导致肺部长出寄生植物。
那可真是骇人而魔术味十足的光景——埃尔梅罗二世忍不住在心中皮笑肉不笑地想。
“──这是什么状况啊,奥尔嘉玛丽?”
他踏入咖啡厅,眼神略过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。
“你来啦,埃尔梅罗二世。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无视那张便条呢。”
声音带着轻微笑意,自兜帽下传来。
天体科“阿尼姆斯菲亚”的少女微微抬头。昏暗灯光下,银发从兜帽边缘滑落,仿佛夜幕中乍现的星辉。
这是一种尚未盛放、却已隐隐透出强烈存在感的气质。恐怕用不了五年,便会让无数男人——甚至魔术师——不自觉地将她视作中心。
……当然,前提是那些魔术师的大脑神经还算正常。
埃尔梅罗二世耸耸肩,故意闭起一只眼睛,用一贯胃疼的语气回敬。
“毕竟,我上一次收到那种奇怪的便条……还是在上一代当家过世、我接替担任埃尔梅罗代理君主的那段混乱时期。要说令人怀念,也算是吧。”
奥尔嘉玛丽垂下眼帘的那一刻,侧脸掩映在兜帽投下的阴影中,神情凝重得几乎有些陌生。
那是一种几乎不属于她年龄的沉静,像是漫长夜雨中的一段沉吟。
令人心头一颤。
不过,那份情绪转瞬即逝。她几乎是以决绝的姿态挥开了心头的阴翳,再抬眼时,琥珀色的眸子已经恢复了惯常的锐利——清醒、坚定,不容回避。
“我有事情想问你。”她轻声说道。
语气平静,但话语如刀。
她凑近些许,低声向埃尔梅罗二世吐露:
“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。埃尔梅罗……反对阿尔比恩的再开发计划吗?”
突如其来的直球,让二世一时挑了挑眉。
他像是想化解尴尬般举起一只手,做出戏谑的姿态。然而对面的少女并不配合他的节奏,眼神一寸一寸地冷下来,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伪装。
于是,他只好讪讪地将那只手收回。
唔,看样子,这不是可以拿来打趣的场合。
“因为,对你而言,这不是发迹的大好机会吗?而且……”
她语气轻,却每一个字都如同小锤叩在二世的耳膜上。
的确是个好问题——精准、直指要害。
二世本以为这个话题只会在正式的冠位决议上被端出来,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地方,由这种人率先提起。
他下意识扫了一眼四周,担心被不该听见的人捕捉到。然而咖啡厅的空气依旧稀薄懒散,没有人投来多余的视线。
是了,奥尔嘉玛丽早就布下了结界。规模虽小,但屏蔽效果精准得几乎可以说是优等生的范本。
二世沉默几秒,像是为了回应她的直率,也为了让自己重新构筑措辞。
“在发迹之前就被人消灭,那就毫无意义了。”
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,语调轻描淡写,仿佛只是陈述某条显而易见的物理定律。
奥尔嘉玛丽的眉梢便轻轻动了一下,像是以辩证的语气自语般说道:
“不过,阿尔比恩的再开发计划……本身并不是贵族主义与民主主义之争的命题吧。”
非常犀利的指摘。
民主主义派的领袖特兰贝利奥提出以“再开发”为手段,重构对灵墓的掌控权,从而使这次冠位决议带上了明显的倾向。
但实质上,无论是贵族主义还是民主主义,他们的目标从来不是“再开发”本身。
顺带一提,奥尔嘉玛丽像是漫不经心般,又补充了一句:
“法政科的君主特地送来上一代当家的信,说应当阻止阿尔比恩再开发计划。”
二世挑了挑眉,手指在杯缘轻敲了一下。
“信是由上一代当家发出的……这意思是说……”
“没错,”奥尔嘉玛丽直视着他,眼神不带一丝动摇,“这代表,即使有人无视那封信,也能主张自己并未违背现任法政科君主的意志。”
真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判断。
这女孩的思维,已经可怕得像一门成熟的政治术式了。
当然,正因为那封信出自上一代当家,法政科也早已预设了“有人成为异议者”的可能。
于是这道安排就变得滴水不漏:既传达了立场,又避免了被反驳时的正面打脸——即使有人违抗,也不至于让法政科的权威蒙尘。
她一边轻描淡写地拆解局势,一边琥珀色的眼眸中,悄然燃起一道锋锐的光。
“既然如此,只要在冠位决议上明确宣言,这不属于贵族主义与民主主义的对立就行了。”她笃定地说,“天体科阿尼姆斯菲亚的地位,并不输给降灵科尤利菲斯。”
一锤定音般的逻辑递进。
“只要得票上胜出,我们两个联手,就能直接推翻这次冠位决议的结果。”
话语之间,不带一丝犹疑。
是信念。也是战术。
二世没有立刻回应。
他只是垂下眼帘,陷入短暂沉思。
也许是为了让思绪整理片刻,也许是为了把密谈的热度调低些——
刚好,这时结界似乎暂时失去了效力,一名服务生默默走上前,将两人点的餐点放在桌面。
三明治的盘子几乎没有装饰,干巴巴地堆在那里,连色泽都显得勉强。
韦伯低头瞥了一眼,随意咬下一角。
──唔,这片肉该不会是掺了什么实验废料吧?
为了掩盖腥味,调味料下得过重,香料层层叠叠,几乎将本体完全淹没。他试图在味觉的缝隙中找出答案,结果反而觉得有点兴奋。
……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肉。
那也挺符合阿尔比恩的风格。
他低笑了一声,像是在用那不成声的笑意洗去刚才的沉重。
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,他放下餐具,目光重新回到对面的少女身上。
眼前这个人,曾是那个只会死命跟着父亲背影奔跑的小公主。
如今却能在权谋的森林中直视他这个老猎人,甚至布下一整套能够反制的陷阱。
于是他开口,语气不轻不重,像是夹着一丝欣慰,又像在自言自语:
“……原来如此,你成长了好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