戴胄带来的新商业模式,如同给嗷嗷待哺的活字署这头吞金兽嘴里,塞进了一个聚宝盆。
效果立竿见影。
《关中农桑要术》的“赞助”消息一放出去,第二天东宫门口的马车就堵成了一条长龙。关中地区有头有脸的地主、豪族,挥舞着一沓沓的交钞,为了抢那个“独家赞助”的名头,差点在东宫门口上演全武行。最后还是戴胄出面,搞了个“联合赞助”,前十名捐钱最多的,名字都能印在扉页上,只不过字体大小按捐钱数额依次递减。饶是如此,收上来的钱也足够把这本书印上十万册还有富余。
丝路的胡商们听闻可以“预购”附带精准地图的《大唐西域行记》,更是疯狂。他们不缺钱,缺的是信息,是安全。一张能标明水源和驿站的地图,在茫茫戈壁上,那就是命!预购款雪片般飞来,其数额之巨,让户部的官员们数钱数到手抽筋。
而那些由-字署承接的“私人订制”业务,更是成了长安权贵圈子里最新的炫富方式。以前是比谁家的园林修得好,谁家的歌姬舞姿妙,现在是比谁家能先请活字署印出一部装帧精美的烫金家谱。某某寺庙印了一批《金刚经》送给香客,香火钱立刻翻了几番;某某国公给自己新写的诗集印了一千册,遍赠亲友,风雅之名传遍长安。
短短两个月,活字署不仅扭亏为盈,账上的利润甚至超过了朝廷一季度的盐铁税收。
戴胄现在看李承乾的眼神,已经不能用崇拜来形容了,那是一种近乎于狂信徒仰望神祇的眼神。他每天雷打不动地来东宫请安,汇报的不是花了多少钱,而是赚了多少钱,每一句话都以“殿下神机妙算”开头,以“臣对殿下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”结尾,搞得李承乾烦不胜烦,最后下令,没有他的传召,户部官员不得靠近东宫五百步之内。
总算,能清净了。
李承乾心满意足地躺在鱼塘边的摇椅上,感受着微风拂面,耳边是戴胄被挡在宫门外气急败坏的叫嚷声,他觉得这声音比任何丝竹之乐都要悦耳。
他以为自己已经把所有的麻烦都变成了自动运转的永动机,从此高枕无忧。
但他忘了,他亲手打开的,不只是一个印书的作坊,还有一个名为“舆论”的潘多拉魔盒。
“新书评议会”的出现,彻底点燃了整个大唐读书人的热情。
以往,学术是象牙塔里的东西,是一个小圈子的专利。普通读书人,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孔颖达、颜师古这样的大学究,更别提和他们辩论了。
但现在,一切都不同了。
长安城里,从国子监门口到东西两市的公告栏,都贴满了活字印刷出来的,最新一期的“评议文章”。上面不仅有大学究们引经据典的鸿篇巨制,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学子石破天惊的新锐观点。
一个在国子监读了十年书,连助教都没混上的老博士,因为一篇《三传异同考》,被孔颖达亲自邀请到弘文馆参与编书。
一个西市卖字画的穷酸秀才,写了一篇文采斐然的游记,被无数人追捧,书坊主动找上门,稿费千金。
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,只看才华,不问出身的舞台。
于是,所有人都疯了。
起初,大家辩论的还是一些风花雪月和学术考据。比如“鹅鹅鹅”那首诗的作者到底是不是骆宾王;比如《兰亭集序》的某个字,到底是“快然”还是“怏然”。
但渐渐的,事情开始不对劲了。
导火索是一本名为《前隋兴亡录》的新书。作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落魄文人,他在书中旁征博引,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观点:隋炀帝杨广,并非如史书所载那般是个纯粹的暴君,其开凿大运河、西巡张掖、三征高句丽,虽“弊在当代”,却“利在千秋”,其许多举措,本朝其实都在延续。其国之所以亡,非亡于其志向之大,而亡于其手段之急,用民过甚。
这篇文章一出,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。
立刻,一群以维护“正统”为己任的老派学者拍案而起。他们发表文章,痛斥该书作者是为暴君翻案,混淆是非,其心可诛。他们将杨广的残暴、奢靡、好大喜功一一列举,论证其亡国乃是天理昭彰,罪有应得。
然而,另一批年轻的,思想更为开放的学者却站出来力挺《前隋兴亡录》。他们认为,历史人物应当功过分开看,不能一味脸谱化。杨广虽有大过,但其眼光和魄力亦有可取之处。评价历史,应当客观冷静,而非简单的道德审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