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保护吗?”间桐池重复着这个沉重的词汇,声音平稳,试图刺探出更多真相。
他没有轻易被“保护”这个看似正当的理由说服,反而提出了一个尖锐的、基于观察的反问:
“可是,据我所见,那位拜隆卿……并非不珍惜你们吧?”
他回想起宴会上拜隆看向这对姐妹时,那眼神中混杂的敬畏、骄傲与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。
那绝非对待普通工具或实验品的眼神,更像是在欣赏自己最完美、最不容有失的“杰作”。
“…………”
一阵漫长而粘稠的沉默,瞬间在两人之间流淌开来。
这沉默并非抗拒回答,也并非思考措辞,而是某种……
过于庞大、过于黑暗、过于沉重的事物,骤然涌现,如同无形的巨石,死死地封闭了黄金公主那完美如同花瓣的双唇。
她那熔金与凝银的异色瞳眸中,似乎有极其细微的、难以形容的波澜掠过,像是冰封万年的湖面下,突然有巨大的阴影游过。
那份一直笼罩着她的、近乎非人的神性平静,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隙。
间桐池没有刻意催促。
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,静静地等待着。
他知道,有些东西,唯有等待对方自己主动挣脱、主动倾诉,才具有真实的力量。
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,仿佛能承受任何程度的黑暗。
许久之后——
黄金公主蒂雅德拉微微垂下了眼帘,那双能撕裂时间的神性眼眸被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所遮盖。
一个极其轻微、带着难以言喻疲惫感的低喃,如同风中残烛般,直接汇入间桐池的意识:
“……我有点累了。”
她的手——那只纤巧、完美得如同白玉雕琢而成的手——缓缓抬起,轻轻按在了绣着极致繁复、妖艳绽放的蔷薇花纹的紫色礼服胸口。
那个动作,并非矫揉造作,而是仿佛在无意识地按压着一处看不见的、持续作痛的陈旧伤疤。
她维持着这个姿态,信息流继续传来,语气依旧平稳,却仿佛带着血淋淋的重量:
“我认为……你能够想像,”
她的“目光”似乎穿透了自己的手掌,看向了身体内部某个被无数次撕裂又重塑的地方。
“为了‘创造’出我们现在的这具身体……我们曾被迫……承受过多大的痛苦。”
以魔术改造、淬炼、乃至重塑肉体,对于大多数魔术流派而言,几乎是入门的基础课。
从童年开始的、剥离人性的严格修行;将承载着家族世代执念与痛苦的魔术刻印强行移植、融合;
大量服用性质猛烈、副作用惊人的魔药以改变体质;甚至有些极端流派,会直接对大脑结构或内脏器官进行永久性的魔术手术,以适配特定的魔术回路。
这还不是全部。间桐池自己的脑海中,就瞬间闪过一个更加极端、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例子——
那个远在极东的、同样延续了数百年的魔道家族,其继承仪式,不就是用数十只、数百只以秘术制造的、带有吞噬同化特性的异界虫子,交替钻进继承者体内,潜伏、改造、直至将其从内到外彻底变成适应水属性魔术的怪物吗?
魔术师的之路,本就是一条践踏肉身、扭曲灵魂的荆棘之路。
何况是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?
她们所代表的“究极之美”,绝非凡俗的血肉所能天然承载。
她们的存在本身,就是巴鲁叶雷塔“美之道路”最极致的体现,是无数次禁忌实验、无数次血肉重构、无数次灵魂层面的精密雕琢后,才可能诞生的“奇迹”。
这“奇迹”的背后,是常人无法想象、甚至无法理解的、持续而深重的痛苦。
那痛苦可能早已超越了物理层面,深入到了灵魂本质,成为了她们存在的一部分,如同呼吸般无法摆脱。
拜隆卿的“珍惜”,或许是真的。
但他珍惜的,是最终完成的、完美的“作品”,而非锻造过程中那块被反复灼烧、捶打、几乎碎裂的“铁胚”。
这份“珍惜”,与施加痛苦本身,并不矛盾,甚至可能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。
既然达到如此精湛的完成度,无论承受过多大的痛苦作为代价,所有魔术师应该都会理解。
间桐池沉默地聆听着。
确实,如她所言。
既然达到了如此惊世骇俗、近乎神迹的“完成度”,无论过程中承受了何等非人的痛苦,在绝大多数魔术师看来,这都是值得的,甚至是必然的代价。
所有的光辉灿烂,必然奠基在无数的牺牲与残酷之上。
伊泽卢玛家族,毫无疑问是这条法则最极致的践行者之一。
魔术师家族本身,就是一部遵循着“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成果”原理而驱动的冰冷机器。
个体的痛苦,在家族宏大的目标面前,渺小得不值一提。
然而——
个体,未必会心甘情愿地为了家族的方针而牺牲。尤其是当这个体拥有了足够的智慧、力量以及对自身命运的洞察之后。
仿佛看穿了间桐池心中掠过的这条冰冷法则,黄金公主蒂雅德拉的信息流再次传来,语气陡然变得极其清晰、坚定,甚至带着一种属于真正魔术师的、冷酷的觉悟:
“──请别误会。”她的异色瞳眸中,那份神性的漠然褪去少许,流露出一种近乎锐利的理性光芒,“我们也是魔术师。从被‘创造’出的那一刻起,就已做好了为探寻‘美’之极致、为伊泽卢玛与巴鲁叶雷塔的荣耀奉献这具身躯的觉悟。”
这份觉悟,并非虚伪。间桐池能从她那平稳无波的信息流中,感受到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、对魔术师本质的认同。痛苦与奉献,对她们而言,或许是早已接受的宿命。
但是,她的下一句话,却将这宿命论彻底扭转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