阶下的军汉,眼见沈保桢被客客气气请上平台,安坐奉茶,心头不由一热。
他再按捺不住,扯开嗓门朝上嚷道:
“我也要上来饮茶!我也愿归顺西军!”
萧云骧闻声转头,看向这个粗豪汉子,朗声一笑:
“汉子,我们西军这碗茶,入口暖身,却非白饮。你可知西军的规矩?”
那汉子嘴一撇,声若洪钟:
“有什么不知道?不准抢老百姓、官兵平等、不准摆老爷架子——这些规矩,我早就在做了!”
“要不是骆总督于我有恩,脸面撕不开,早先就投过来了!”
他说至此,话音略顿,像是在心里,将话语掂量过一遍:
“这回奉他的令,冒死来你们大营闹这一场,天大的恩情也算报完。如今跟你们,我心里不亏!”
随即又愤然补上一句:
“朝廷那帮鸟人,跟洋鬼子勾肩搭背,乌烟瘴气!我早就看不下去!还是跟着你们干痛快!”
萧云骧听他言语粗直,却自有一股肝胆,眼底泛起真切笑意,身体微向前倾:
“好汉子!报上名来。再将你从前经历,细细说一遍。若真无愧于天地百姓,我亲自准你入西军。”
那汉子眼中霎时精光闪动,挺起胸膛高声道:
“我叫冯子才,粤省廉州府钦州人!”
萧云骧听见这名字,心头一震,面上却不动声色,只颔首示意他继续。
冯子才便敞开了话匣,将平生坎坷一一道来。
他四岁丧母,十岁丧父,与祖母相依为命,苦水里泡大。只读了两个月村学,便不得不撂下书本谋生。
幼时随人贩盐、做木工、下河捕鱼捞虾,乃至护送牛帮穿山越岭,只为一口饭吃。
某年暴雨成灾,家中唯一的篱笆棚屋被洪水卷走,祖孙二人瑟缩于破庙残垣,饥寒交迫。
捱至十五岁,祖母也撒手人寰。
自此天地茫茫,孤身一人。
为求活路,只得操起刀剑,凭一身筋骨搏命。
他虽出身贫贱,却天生魁伟,勇力过人。二十多岁便练就一身武艺,传闻等闲数十人近不得身。
此后以保镖为业,常护送牛商,将牛从钦州,赶至廉州贩卖。
贤丰元年四月,粤省天地会首领刘八起事,聚众万余攻打博白。
冯子才觉出路已现,便投了这支义军。
不料五月刘八攻博白失利,冯子才随之接受朝廷“招安”,降于知县游长龄,所部被编为“常胜”勇营。
后又随桂省提督向容征战,镇压粤桂边境的农民军。
因作战勇猛,被擢升为把总,得朝廷赏下一个“色尔固楞巴图鲁”的名号。
可惜好景不长,向容部在常沙城下,被萧云骧率部击溃,向容战死,余众星散。
冯子才辗转多时,最终投入骆秉彰麾下。
然骆部行的是“兵为将有”的私兵制。冯子才既无钱财,贿买人心,又无乡党旧部可用,更不愿学他人收拢亡命、纵兵劫掠以聚势力。
相反,他治军极严,力行“三斩令”:临阵脱逃者斩、劫掠民财者斩、违抗军令者斩。
因此,肯铁心跟他的人寥寥无几,手下一直没什么兵。
骆秉彰虽赏识其勇,亦只能委他一个哨官之职。
此番随沈保桢出使西军,一则是骆秉彰看中他勇武无畏、嗓门洪亮,能将那“离间”之计,生生吼进西军高层耳中;
二则,也因他手下无兵,即便折了,于骆部战力而言,不过九牛一毛。
待他叙述完毕,萧云骧心中已有分明,微笑问道:
“当日我在常沙击溃向容部时,你便在军中?”
冯子才点头,脸上掠过一丝不甘:
“我在后阵。结果前头……前头那帮软蛋溃得太快,把我们阵脚都冲散了……唉,憋屈!”
萧云骧哈哈一笑,摆摆手,转而温言问道:
“家中可还有亲眷?需不需要我派人去接?”
冯子才神色微微一暗,摇头道:
“祖母走后,就没什么至亲了。”
“这些年谋生艰难,也没攒下什么钱,常年漂在兵营,居无定所,也没娶到老婆。至今……还是孤身一人。”
萧云骧了然,语气更为温和:
“那便随我回江城。先进军校学习,将我西军为何而战、如何打仗的道理,学个透彻。”
“毕业之后,按章程入军效力。你看可好?”
冯子才见萧云骧言辞恳切,安排周到,心头那点强撑的硬气,顿时化为一股暖流。
他大步上前,推金山倒玉柱,便要下跪行大礼。
萧云骧早已起身,疾步下阶,将他稳稳扶住:
“子才,你须记住:我等举义,正是要令天下穷苦人、卑微者,皆能挺直脊梁,堂堂正正做人——再不必,动辄向人下跪。”
冯子才站直身躯,望向萧云骧诚挚而清亮的眼睛。
幼年失怙、少时流离、祖母病殁、破庙饥寒……诸般苦难滋味蓦地涌上心头,喉头猛地一哽,眼眶阵阵发热。
胸中情绪翻涌,竟一时语塞,只是重重颔首。
萧云骧携了他的臂膀,引上台阶,同坐桌旁。
众人饮茶闲话,直至日头西斜,光色转冷,方起身返回暑衙。
到了傍晚时分,各位领军将领,陆续返回。